客厅的老钟敲了七下,八岁的林冬冬立刻丢下手中的作业,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。
“奶奶来了!”他欢呼着冲向门口,连拖鞋都拖鞋都跑掉了一只。
门开了,满头银发的赵玉梅弯腰捡起孙子的拖鞋,脸上绽开慈爱的笑容:“慢点儿,小祖宗。作业写完了吗?”
“写完啦!就等您来呢!”冬冬拉着奶奶的手往客厅走,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,“爸爸今天不在家,咱们能多玩几局。”
赵玉梅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副用旧丝带系着的扑克牌,牌盒边角已经磨损得发白。
GG扑克“老规矩?”她眨眨眼,皱纹在眼角堆成了扇子。
“当然!”冬冬拍手雀跃。
这副扑克是爷孙俩的秘密。自从半年前奶奶生病出院后,爸爸就不再允许她做任何“费神”的事,包括陪冬冬玩扑克。可他们每周三的牌局已持续了整整三年——从冬冬五岁生日那天开始,那时奶奶刚搬来同住。
冬冬铺好绿色的绒布牌垫,那是奶奶亲手缝制的。赵玉梅缓慢而郑重地洗牌,苍老的手指依然灵活,纸牌在她手中如扇子般开合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今天玩什么?争上游还是抽乌龟?”奶奶问。
“争上游!我要把上周输的都赢回来!”冬冬握紧小拳头,斗志昂扬。
牌局开始了。冬冬全神贯注,每出一张牌都要仔细观察奶奶的表情。赵玉梅则气定神闲,偶尔会故意打出不那么合适的牌,让孙子有机可乘。
“哈哈!我赢了!”第三局,冬冬兴奋地跳起来,甩出手里最后两张牌,“一对K!”
“打得不错。”奶奶笑眯眯地说,“冬冬越来越厉害了。”
“那是因为您总打瞌睡!”孩子咯咯笑着指出,“您看,刚才您明明可以出顺子压制我,却拆开来打了。”
赵玉梅微微一怔,随即笑得更加灿烂:“老了,脑子转不动了。”
实际上,她的思绪飘回了三十年前。那时她也是这样陪着儿子——冬冬的爸爸——玩扑克。可惜儿子长大后变得异常严肃,认为,认为打牌是浪费时间,尤其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教小孩子“赌博”。
“这不是赌博,”她曾经解释,“这是数学,是策略,更是人情。”
儿子不懂。
“奶奶,该您洗牌了。”冬冬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。
牌局继续。随着时间推移,赵玉梅注意到冬冬今晚格外专注,不像平时那样边打牌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而且他的出牌方式也有了微妙的变化,似乎......在模仿某种风格。
第十局,冬冬打出了一套精妙的组合,完全不像一个八岁孩子的水平。
“这招是谁教你的?”奶奶惊讶地问。
冬冬神秘地笑了:“秘密。”
当钟声敲响九下时,赵玉梅开始收拾牌局:“差不多了,你爸爸快回来了。”
“再玩最后一局嘛,求您了!”冬冬双手合十,眼睛瞪得圆圆的,让人无法拒绝。
赵玉梅心软了:“好吧,真的最后一局。”
这局牌进行得出奇地慢。冬冬紧紧盯着自己手里的牌,又不断观察奶奶的出牌习惯,小眉头皱成一团。就在牌局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,孩子忽然抬起头:
“奶奶,您一直在让我赢,对不对?”
赵玉梅愣住了。
冬冬放下手中的牌,神情异常认真:“从去年开始,我就发现您总是故意打错牌。一开始我以为您是累了,后来我才明白,您是故意的。”
老人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王阿姨告诉我,您的记性好得很,是整个老年桥牌队的冠军。”冬冬继续说,声音有些发抖,“那您为什么要假装打不好呢?”
客厅里安静极了,只有老钟的滴答声。
赵玉梅深吸一口气,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牌:“因为奶奶最喜欢看的,就是冬冬赢牌时开心的样子啊。”
孩子的眼眶突然红了:“可是......可是我希望看到真正的您。王阿姨说,您以前可厉害了,还得过市里的扑克比赛冠军。为什么在我面前就要装不会呢?”
真相如一把钥匙,打开了记忆的闸门。赵玉梅想起自己确实曾是各种扑克比赛的常客,直到某天儿子对她说:“妈,别教冬冬这些了,耽误学习不说,还容易养成赌性。”
她试图解释这只是游戏,一如当年教导他那样。但儿子听不进去。
“奶奶,”冬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,“我知道您和爸爸之间有事。我偷听到他和妈妈的谈话,他说再也不让您教我‘没用的东西’。”
赵玉梅的心揪紧了。原来孩子什么都懂。
冬冬从牌堆里抽出一张王牌,轻轻放在桌上:“下周学校有亲子扑克大赛,我报名了。我想和您一起参加,用真正的实力。”
老人的眼睛湿润了。她看着孙子坚定的眼神,终于明白了今晚牌局的真正目的——这不是普通的娱乐,而是孩子的真诚请求。
“你爸爸那边......”她犹豫道。
“我已经跟老师说好了,老师会亲自给爸爸打电话。”冬冬挺起小胸膛,“我说我的奶奶是最厉害的扑克老师,不仅教我怎么打牌,还教我怎么做人。”
赵玉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,滴在旧扑克牌上,晕开一点深色。
“好,”她擦干眼泪,重新洗牌,手法突然变得流畅而精准,纸牌在她指间如蝴蝶般飞舞,“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特训。认真看,奶奶只教一遍。”
冬冬睁大眼睛,第一次见到如此利落专业的洗牌手法。
“扑克不只是游戏,”赵玉梅的声音变得清亮有力,“它教会我们如何观察,如何决策,如何优雅地面对输赢。这些道理,生活中处处用得到。”
“那您能教我识破别人的表情吗?就像电视里那些扑克高手一样!”冬冬兴奋地问。
“从基础开始,”奶奶微笑着发牌,“要学会记住已经出了哪些牌......”
当晚林建国回家时,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:母亲与儿子相对而坐,扑克牌在桌上铺开,两人神情专注,时不时交换着会心的微笑。
他站在门口,静静看了很久。记忆中,母亲也曾这样陪他打牌,教他如何计算概率,如何观察对手,如何在逆境中保持冷静。是从什么时候起,他忘记了这些宝贵时光,只把它们归为“无用之事”?
“爸!”冬冬先发现了他,小脸顿时紧张起来。
赵玉梅也抬起头,手下意识地把牌拢在一起,像是做了什么错事。
林建国走近牌桌,拾起一张飘落在地的黑桃A。这张牌的背面有一个小小的墨水印记,他记得——那是他小时候不小心画上去的,当时还被父亲责备了一番。
“妈,这副牌您还留着?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嗯,舍不得扔。”赵玉梅轻声回答。
林建国摩挲着那张牌,良久,拉过一把椅子坐下:“战况如何?谁领先?”
冬冬怯生生地说:“奶奶教我真正的扑克技巧呢。下周学校有比赛,我想和奶奶一起参加。”
出乎意料地,林建国没有立即反对。他看着母亲眼中难得的光彩,又看看儿子期待的表情,缓缓点头:
“可以。不过......”他顿了顿,看见两人紧张的神情,微微一笑,“得先过了我这关。发牌吧,妈,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厉害。”
赵玉梅和冬冬对视一眼,脸上同时绽放出惊喜的笑容。
“好啊,”老人的手指轻盈地洗着牌,那动作熟练优雅,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赛场,“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,你小时候就从没赢过我。”
“那可不一定,”林建国松了松领带,眼中闪过久违的斗志,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。”
冬冬看着奶奶和爸爸,突然觉得这个晚上完美极了。他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,那是他一个月前就收到的亲子扑克大赛通知。他知道,要让爸爸改变主意需要时间,也需要一点点“策略”。
就像奶奶常说的:打好手中的牌,不管它看起来多么糟糕。
窗外月色正好,客厅里的牌局还在继续。这一次,没有人需要假装。